
炎熱的夏天,校園裡的陣陣蟬鳴,伴著教室裡黑板上的粉筆磨擦聲,嗡嗡地讓人聽久了,都想睡了。
這間教室明明裝有冷氣,卻沒有開,坐著清一色的女學生,課堂裡發出稀疏的交談聲,有人拿著課本搧著臉,還有人直接帶著裝電池的小風扇,乾脆掀開裙底對自己吹著,在講台前正在寫字的老師,也是女的。
穿著高中制服的麗莎也覺得熱,但她只是坐在課椅上,把注意力放在玻璃窗外的屋簷高處。
那裏築有一個燕巢,雛鳥吱吱喳喳不停地張著嘴,要吃的,燕子媽媽在巢外振翅著,原地飛舞在半空中,用鳥喙餵養著嗷嗷待哺的牠們,還沒長毛的小燕子,就像沒有穿衣服,赤裸裸的。
粉筆摩擦黑板的聲音終於停了,老師轉過身來,對著同學指著黑板的字,上頭寫著:我生命中的母親。
「很簡單吧,這是畢業送分題,這個期末,老師就不出試題考卷了,只要寫一篇五百字短文就好了,但要附上妳們現在的合照,寫下由衷的感恩,統一做成A4大小的實體卡片。」
同學們開始七嘴八舌。
「唉呦、老師好老土喔!」
「誰還會做手工卡片啊?」
「現在手機都是數位拍的,洗照片好麻煩喔!」
「那沒有媽媽的怎麼辦?」
老師要同學注意聽:「生命中的母親只是一種象徵,只要是照顧妳長大的人,或是能代表妳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就可以,就算是男性也算,文章可以手寫、也可以打字,記得重要的是圖片,下週期末考當天交,之後就等畢業典禮了,爽不爽?」
「爽!」女同學們齊聲說著。
只有麗莎一張安靜的臉,她的心底已經開始作起文來:為什麼生下我?又為什麼拋下我?在妳決定把我帶到這個世界時,妳有先問過我嗎?
下課鈴聲響,三五成群的同學各自約著私下活動。
她們從不會約麗莎,因為不管約她去做甚麼,她都會她說不想參加,確實,她是不想,一開始是因為不能,久而久之,就變成真的不想去了。
她總是一個人,等著公車,即便遇到穿同校制服的學生,麗莎也會躲她們遠一些。
只是為了回家,她不得不搭上這班人擠人的公車,人體雜聚讓車內的味道變得很不好聞,麗莎難掩口鼻,沒有位置坐的她,只好一手拉著吊環,另一手拿起書包裡的口罩,努力平衡地晃動著自己的身體,戴好。
在車尾的那頭,一個額頭長滿青春紅痘的男生,穿著別校的高中制服,坐在最後排的座位上,直盯著她的胸部猛看,麗莎作勢順起自己書包的肩揹帶,遮擋著,下一站即將靠站,有乘客按了鈴,她臨時決定跟著提前下車,因為那個男生的注目禮,實在讓人太不自在了。
離家其實還有一段路。
當她經過右手邊的牙科診所時,不禁抬頭看了招牌一眼,「同陽牙科」,才往診所內一瞄,就差點撞上前面的人,一個踉蹌,對方扶住了她。
麗莎稍微站穩身子,看見眼前的人露出友善的笑容,一口潔白的牙齒。
「小心,…ㄟ是妳!」
麗莎定睛看他,那一口貝齒雖然有點陌生,但他眼睛上那雙濃密的睫毛,卻讓她無比熟悉的,她立即認出他來。
「不好意思…許醫師…」
「智齒吃東西還會痠痛嗎?」他親切地問她。
他正是她的牙科醫師,就叫做許子哲。
她沒想到他竟然記得,至少記得她的智齒,她的臉上現在都還戴著口罩呢!
「不會,不痛了,謝謝許醫師。」麗莎急忙地走開,害羞尷尬地撫著臉龐,把子哲丟在她的背影之外。
她幾乎是小跑步,一路奔回到家附近的巷口,才在一家自助餐店前,慢下了腳步。
這裡是她晚上的御用餐廳,她習慣放學後先來這裡買好自己的晚餐,選兩樣菜色,外加一碗白飯,老闆秤重時總會算她便宜,她就晃著自助餐盒,一路在心底寫著詩,晃著回家,感覺今天的腳步特別輕盈。
她喜歡在心底寫詩,因為只有這樣,才可以不在意爬著老舊公寓的四層樓梯時,腿有多酸;在心底寫詩,才可以不注意到家門口恭賀新禧的春聯下,貼著一張猶如黑白無常的法院封條有多可怕;她在心底寫詩,才可以面對自己開門回家,進入屋內的一片黑暗。
除了,角落的箱型魚缸有光亮著,她看到其中一隻魚,翻肚浮在水面上。
麗莎打開了室內的燈,鎖上三道門鎖後,先走去魚缸撈魚,將魚屍拿去馬桶沖掉,然後走回魚缸旁拿起魚飼罐,準備餵魚,發現飼料剩沒幾粒,裡頭只剩下小匙。
她的金魚全跑來她的面前,奮力地搖著尾巴,就像燕巢裡的雛鳥跟燕子媽媽要吃的一樣,她把所剩無幾的魚飼料倒進缸裡,然後去換下制服,坐到餐桌邊,獨自一個人掀開自助餐盒,吃晚飯,喔不,她不是一個人,看著對面魚缸裡奮力游來游去的魚,還有牠們,陪著她。
不知聽誰說過,魚是沒有飽足感的,只要有食物,就會一直吃一直吃,吃到撐死,相反的,能不能餓牠們幾天看看?
想著,一個咬合不小心,好痛!
她的智齒咬合總是有問題,都補過牙了,吃東西雖然已經不會痠痛,但就是常常一個不小心就會磕碰到,她摸摸自己的臉頰,想起今天還意外地碰到自己的牙醫呢,他有一個很好聽的名字,許子哲,還有一雙比女生漂亮的睫毛,光看他的眼睛,就覺得他的神情總是盈滿笑意。
剛剛被他扶住的手臂,到現在還有點麻麻燙燙的呢!
她決定不吃了,把餘留的米粒用筷子趕進馬桶裡,反正自己應該少吃,她非常討厭自己的嬰兒肥,尤其穿學校襯衫時,胸部會顯得特別大,真是討厭。
拿著餐盒去廚房的水槽沖洗乾淨,地上已經疊有高高一層層的便當紙盒,今晚,她又往上疊加一個,隨後,就拿起手機準備打電話。
「喂!」
來接電話的,還是那個男人,自稱是她的舅父。
「我找我媽。」
她不確定他跟媽媽是甚麼親戚關係,但媽媽就是這麼突然的介紹他,舅父?媽媽說要去南部為舅父工作,好賺錢給她繳學費,她的高中就剩最後這個學期了,所有的同學都在準備升大學的事,但她還不知道自己的下一步會在哪裡,媽媽只說先畢業再說,至少要拿到高中文憑。
「喂,等一下…妳女兒!」
男人在電話那頭喊得很大聲,麗莎每次等著媽媽接電話時,總會聽到還有人在唱歌,等了好久,媽媽才會來接,還好,媽媽的號碼與她設定好網內互打免費,等待的時間不用花錢。
「怎麼這時間打電話,這時間店裡最忙的時候,有急事嗎?」
媽媽劈頭的語氣有點急,麗莎想著課堂老師說的:「老師要我們交期末作業,我需要一張跟妳的合照。」
「我們合照很多啊,隨便挑一張。」感覺媽媽更急了。
「要現在的。」麗莎強調著。
「我現在哪有空,我短暫時間回不了台北,妳就以前的照片隨便挑一張吧。」媽媽想掛電話了。
麗莎還想聽媽媽的聲音:「為什麼我們不能住在一起?」
「這個我們聊過很多次了,媽媽現在不方便。」說完,媽媽直接掛斷了。
她知道媽媽忙,但不知具體忙甚麼,反正就是忙賺錢的事。
麗莎才不會想再去看老相簿呢,她已經不知道反覆翻閱過多少遍了,過去的全家福,有媽媽、有爸爸,但爸爸的電話號碼早已無人回應,最後一則給麗莎的訊息顯示著:爸爸愛妳,對不起。
爸爸的對不起,就是做生意失敗,滯留在中國大陸不回來,把債務全留給媽媽,留下一棟等著被法拍的房子,她的手機裡竟然連一張跟他們的合照也沒有,麗莎突然感覺一屋子的空空洞洞。
每當這個時候,她就會戴起耳機,決定到外頭搭幾圈捷運去,反正,哪怕家裡沒人,路上可以看的人多的是,她只要戴起口罩就好了。
(待續)
麗莎有病(2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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