父親總算熬過術後住院的光景，出院當天，逸華跟公司請了事假，難得一家人聚一塊兒，卻是大包小包地把父親住院的東西一起搬回家，還好，他們聘到一個盡責的看護工，這年頭，大家都要上班，而且專業的看護工作誰都沒幹過，能聘任專業是最理想的，只是費用不便宜，光一天就得花上兩千多塊。
老家變化不大，逸華每年都會回家過農曆年，除夕的年夜飯都還是由她掌廚，因為嫂子美秋做不來家裡的傳統年菜，而阿布也得要回去自己的家過年，這樣剛好。
逸中和美秋提著父親住院兩週產出的生活用品，費力地開了門，看護工立即摻扶起父親走進家裡，父親雙腳的步態抖得厲害，隨後的阿榮趕緊提起輪椅，快速地進門，並把輪椅再度快速地張開好，好讓看護工將林父安置坐下，林父的鼻子還插著鼻胃管，這兩天應該可以摘除了，看護工細心地順著他的導尿袋，而逸華就拿著臉盆和盥洗用品走在最後頭。
林父坐在輪椅上，緊閉著嘴沒有多餘表情，彷彿認不出旁人，甚至他連逸華看都不看。
阿榮從剛剛張完輪椅後，手機訊息便咚咚地響著，他坐到客廳的角落，專心回著手機裡的訊息，逸華故意經過他，放下臉盆用品，直盯著他問：
「你女朋友啊？」
阿榮斜眼看逸華一眼：「又不是每個人都喜歡談戀愛。」
這是甚麼母子對話？
逸華好沒氣：「你不是Gay吧？」
阿榮顯然懶得理會她，逕自繼續對著手機打字，這時，逸中手裡拿著一包香菸走過來，示意要逸華一起去陽台聊聊。
後陽台有幾株半枯的植物，看是這些日子無人照料，逸華覺得可憐，先去取了水，簡單澆了一下，才走到逸中旁邊跟他要了一根菸，兩兄妹就靠著陽台的矮牆邊，一起抽起菸來。
先發話的是逸華。
「阿榮帶過女生回家嗎？」
「妳是他媽，想知道就自己問他。」
「我不用問都知道他會說，從小妳就沒管我了，現在妳憑甚麼管我。」
逸華吸著菸，有一陣快活，她跟阿布在一起，因為阿布說吸菸危害身體健康，不准她抽，她就在他面前戒了，但菸這東西，只有抽的人才懂，但她又怕阿布不高興，總是背著他有機會才偶爾抽上一根。
逸中對這個妹妹只能冷笑兩聲。
逸華離家出走過好幾次，總是把年幼的阿榮丟下，留給他一個大男人照顧，當時他交往的每一任女友都曾當過阿榮的保姆，直到阿榮讀小學時，他跟美秋結婚後，兩人就當阿榮是自己的孩子帶著，剛好美秋也是個有事業心的女子，兩人都不想生小孩，所以阿榮的存在變得很自然，當然，他對自己這個唯一的親妹妹沒能遇上良人，還是很心疼的，要不是這次父親的病發，他是能不打擾她就不打擾她，只希望她過得開心。
「看護會暫時請這兩個月，先穩住爸的狀況，但這會是長期抗戰，大家都還需要工作，顧爸的事我們得商量一下，妳有甚麼想法？妳跟那個阿布現在怎樣？」
逸中深深地吸了一口菸，父親生病真是讓他手忙腳亂，連心都亂了，竟然正經八百地提起阿布，逸華也輕輕地吐了一口菸。
「沒怎麼樣啊，就還是跟以前一樣。」
「你們都十幾年了！他都沒說應該去登記一下？」
「登記甚麼，我大他十九歲，他願意跟我在一起十五年，一次出軌都沒有，已經很難得了。」
逸華的音調幾乎高了八度。
「妳齁，十五年前和十五年後哪還能一樣，妳的頭髮還黑得回去嗎？」
逸中說的話，正是她近來最煩惱的心事，怕老，或說真的是開始老了，但，逸華只是用力地吸吐著菸，沒搭話，意識著自己的髮根應該又長出了白髮。
回到租屋處前，逸華先彎去屈臣氏買了染髮劑。
她約莫兩個月就要染一次，對付那些定時冒出的白髮，她已經好幾次決定跟它們和平共處了，但每每為了阿布，還有上班需要，跟一群比自己年輕的女孩工作也給逸華不小壓力，加上她不是主管，她只能盡量維持好自己原來的髮色。
她天生有一頭漂亮的淡髮，年輕時不必染，還經常被問哪家髮廊染得這麼漂亮，殊不知就是天生，連初識的阿布都超迷她的頭髮，然而，過去她自豪的髮色，現在必須上藥妝店購買，還沒有一個比得上她原來的色號。
她沒有多餘的閒錢上髮廊，因為賺的是死薪水，光用來張羅她和阿布的生活都不太夠了，而阿布賺的錢，除了固定每月上繳的孝親費，他就負責他們的生活娛樂，看影片、聽音樂、打遊戲，還有時不時就得更新升級的數位新品。
逸華剛剛抹好整頭的泡泡染，從浴室走出來，阿布就坐在客廳那面大電視螢幕前，如常地打著電玩，她在他身後的沙發坐下，等待染髮劑上色的時間，看他打了一會兒，便自己拿起沙發邊桌上正在充電的手機，但滑沒兩下就放下了。
自從父親生病後，跟逸中在老家陽台說的話，就時不時衝著逸華的腦門敲著，她實在沒心情看阿布打電玩。
「我們搬回去我家，好不好？」
「不要。」
逸華忍不住開口後，阿布想都沒想就回了話，依舊對著螢幕專心打怪，逸華繼續在他身後說著：
「住我家就省了房租，離公司也近，你到市區哪裡都方便。」
「不要。」
阿布幾乎沒有改變姿勢，兩隻手在遙控桿忙碌著。
「我爸的看護費一個月要六萬多，長期下來，我哥跟我嫂嫂負擔不了，他們也不可能一天二十四小時顧他，錢的事，我也幫不上，我回去大家可以輪著做，彼此都會輕鬆些。」
逸華這次也沒想打住，阿布總算按下暫停鍵，回頭瞪視著逸華。
「我不要，當初搬出來，就是為了逃開他們，為什麼現在要搬回去？」
「我爸年紀大了，現在又發生這種事，我有責任回去顧他，不能放給我哥他們。」
「現在他們有需要，就要妳回去，那當初他們是怎麼說我的，吃軟飯，他們以為我怕難聽喔，難聽的是妳，不是我耶。」
「他們根本沒這樣說。」
「我知道他們心裡是這樣想的。」
逸華清楚地記得，家人確實在阿布住進家後，近十年，連一張衛生紙都不曾幫忙買過而有微詞，尤其家裡的經濟，有很長一段時間大部分是靠嫂嫂美秋主力維持，當逸中要求阿布也應該為住在家裡的日常付出房租、水電時，阿布開始對兄嫂有了敵意，覺得根本就是針對他，這也是家人不和睦的開始，但逸華一直因為阿布比自己小太多，盡可能維護阿布不讓他有負擔，只是，等阿布漸漸有經濟能力分攤時，他就不覺得這是自己應盡的責任，而是他對逸華的付出。
與其分擔房租，不如自己搬出去住，這是阿布的抗議。
後來兩人決定搬離開林家，在外開銷自然變大了，光房租就去掉逸華薪資的大半，但能讓阿布獨立，不再有寄人籬下的壓抑，對逸華來說更重要，久而久之，家計的分擔與使用，兩人共同生活的默契是逸華負責民生，阿布負責育樂，直到現在，依是習慣這樣。
「那都過去了，重要的是現在。」逸華說。
「就是因為現在最重要，我才不會笨到回頭去住妳家勒，妳爸是他們的問題，與我無關。」
當阿布說妳爸的問題與我無關時，逸華並不意外，但心頭仍是一震，只見阿布繼續回頭打電玩，不再正眼看她，逸華有點無奈，她是真的不想給阿布壓力，但還是忍不住提起父親。
「我爸也幫過我們很多次，人老了，就會需要人照顧。」
「不要，反正不關我的事。」阿布態度異常堅決。
「那要是老的是我呢，你會照顧我嗎？」
逸華終於忍不住發出自己內心最大的疑問，要是老的是我呢，你會照顧我嗎？她期待著阿布的回答，雖然她不知道她會聽到甚麼，但絕對不是阿布接下來說的話。
「妳又還沒老，幹嘛說這種無聊的問題。」
逸華的髮際流下一條泡泡染劑，就快流到了她的眉梢，這時，她只好起身走向浴室，先沖頭髮去，不能再說了。
(待續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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