逸華告假了一個禮拜，十餘天沒有回老家，沒想到這中間父親因為餵食嗆傷而送了急診，一回家看到父親，他又插回鼻胃管了，人倒是還精神，只是完全不想動作，逸華耐心地丟著幾顆小沙包，放在父親眼前。
「你要接住，然後握緊，放開，再換一個往上丟，再接住。」
父親做了兩下，就停了，逸華緊盯著。
「爸，你這樣不行，肌肉會萎縮，再一次。」
嫂子美秋這時端著打好的蔬果汁進來，準備用鼻胃管幫父親餵食，逸華見狀不禁問：
「果汁爸可以用嘴巴喝吧？」
「怕他嗆到。」
美秋拿起大管針筒，接在鼻胃管的末端，用極慢的速度，將蔬果汁倒入針筒裡。
「這樣他不能練習吞嚥，以後鼻胃管就拿不掉了。」逸華說道。
「我怕不小心又讓爸嗆到了，醫生說這樣很容易引起肺炎，反而更危險。」
美秋慢條斯理地回答，讓逸華有點急：「那這樣要戴多久，總不能讓爸一直戴著。」
「這個要跟你哥商量，下次回診問醫生看看。」美秋依樣地灌食著父親，逸華看不下去，走出父親房外。
她走起路還是稍微有點一拐一拐的，但她急沖沖地走到陽台找哥哥逸中，他果然在陽台抽菸，逸華劈頭就問：
「爸的鼻胃管甚麼時候可以拿掉？」
逸中回頭看他一眼：「幹嘛講話那麼衝，還不是妳臨時去員工旅遊，美秋家裡公司兩邊跑，一時餵急了才讓爸嗆到，口氣好一點，她已經夠自責了。」
逸華吸了口氣，過來跟逸中要了一根菸，兩人有一陣沉默。
她點著菸，看菸頭燃燒著：「爸年輕時多愛漂亮啊，現在戴著鼻胃管像個植物人，整天坐著不動。」
「對啊，爸愛漂亮到連媽都受不了，唉，人喔…」逸中也發出輕嘆。
「等我六十歲我要去找個山裡躲起來，我才不要給阿榮看我那個樣子。」
「妳以前說只要活到四十歲，到了四十歲說只要活到五十歲，我看妳現在都快六十了，人能活多久不是自己說的算。」
「我才五十四而已，台安醫院說我只有五十四歲又一個月。」
「說妳老了還不承認，才跌一跤，腳恢復得那麼慢，要年輕的話，早就跑得跟飛似的了。」
這時剛回來的阿榮，突然探頭到陽台叫他們。
「舅、媽，我有重要的事跟你們說。」
有甚麼重要的事，讓平常習慣懶散一旁的阿榮擺起這麼嚴肅的表情，還得要他們兄妹兩人正經八百地坐下，才肯說。
天啊！阿榮竟然決定要結婚了？
對方是他公司的女同事，說起來還算是他的老闆，因為已經懷孕，對方家長希望阿榮能在女方肚子大起來前，趕緊把婚事辦妥。
先有後婚？阿榮被逼婚了嗎？
事先連聽說都沒聽說，一夕之間，知道阿榮有女朋友、阿榮要結婚了、然後就要當爸爸了，應是一連三喜，但逸華的腦容量一時消化不了這麼多訊息量，就差沒炸開了。
她當年就是因為奉阿榮之命才結的婚，雖說此際阿榮是男的，但他是真愛對方嗎？還是一時糊塗、精蟲衝腦？婚姻可是影響人一輩子的事啊！想來，就是一陣頭疼，但逸華一句話都說不上。
她從不是一個盡職的母親，憑甚麼要阿榮此刻聽她說教。
逸華直覺憂心，卻只能自己一個人在公司的茶水間裡，任水龍頭的水嘩啦嘩啦流著，腦子一片空白，無意識地沖洗著兩個便當，洗得有點出神，以至於沒發現，小花手拿著她的愛心馬克杯向她靠近。
對！就是哪只誇張顯眼重複著無數紅艷愛心的馬克杯。
「逸華姐，怎麼了？有心事喔？」
「喔，沒事。」
逸華回過神來，繼續洗著便當盒，自從她恢復上班，小花也沒再去家裡打擾了，看來又跟她的男朋友復合了，但小花環著她的馬克杯，跟逸華問了句讓她腦筋更爆炸的話。
「妳有跟阿布說我跟人約炮的事嗎？」
「沒有，我怎麼可能！」逸華驚呼著。
「阿布問我都怎麼跟人約炮的。」
逸華聽了幾分吃驚，她的腦子真的快炸了：「他什麼時候問妳這個？」
小花轉身，打開了水龍頭，開始洗著她的馬克杯，一字一句像把刃。
「我跟他說，只要逸華姐同意，我也可以跟你約炮啊，但只能一次。」
「妳在說甚麼？」
小花關上水頭龍：「我也知道妳去看醫生的事，我可以幫妳一次忙！」
幫忙？這是哪門子的幫忙？逸華簡直驚掉下巴。
接下來的一整天，逸華都不知自己是怎麼過的，這會兒連個喘息空間都被小花霸佔了，直到下班。
阿布如常騎車載她回家，上車前，她都不知怎麼正眼看阿布了。
此時，她戴著安全帽，坐在阿布的車後座，看著兩旁的商店街燈正是繁華，四周都是趕忙著下班的人潮和車潮，阿布在路口的紅燈前停下，她有九十秒的時間。
「我沒想到你真的去問小花約炮的事。」
阿布聽得很清楚，還帶著幾分戲謔：「啊？喔，我只是好奇那個社群軟體怎麼操作的，我哪知道她會說只要妳同意，她就跟我約一次，我都嚇壞了，結果她真的跟阿胖約過一次耶，只是她看到日不落王子竟然是阿胖就拒絕他了，笑死我了，阿胖居然幫自己取一個日不落王子的代號，明明沒尬上人家還亂說話。」
阿布一逕兒把紅燈九十秒說完，綠燈一亮，阿布繼續前行。
逸華：「你想嗎？」
阿布：「想甚麼？」
「跟小花約炮啊？」
「蛤？我就只是好奇問問。」
「停車！」逸華一反過去跟他瞎鬧的輕鬆，嚴肅大聲地喊著，阿布還騎在車流中：「妳幹嘛，現在停車很危險。」
「停車！」逸華堅持喊著。
「這還不是妳逼我想的。」阿布也不忍抗議了起來。
「我叫你停車！」
「我就只是說說不行喔，我又還沒到做和尚的年紀。」
「我要下車！」逸華看似準備跳車，阿布只好往側邊道路停了下來，但逸華沒有下車，她只是坐在原位一股腦兒說著：
「我爸帶著鼻餵管甚麼東西都不能吃，連喝個果汁都要用管子餵，我今天才知道阿榮要結婚了，他有女朋友，而且已經懷孕了，再過幾個月我就要當人家的奶奶了，你還這麼年輕，我又滿足不了你，你當然可以跟別人約炮去，我憑甚麼管你，我甚至連你的老婆都不是！」
逸華從不曾這樣過，她從不喜歡跟阿布說不開心的話，此時她的反應讓阿布有點吃不消：「你不要生氣了，我就只是說說。」
「你會說，就是會想，就算現在不說，以後會更想，到時我更老了，事情只會更難堪。」
「就叫妳不要生氣嘛，妳再老都是我老婆啊，我們十五年了耶，這十五年還不夠證明喔，妳以為十五年很容易喔？」
「對對對，就你不容易，我也不容易啊，我就只是希望簡單就好了，簡單在一起就好了…」
逸華哭了起來，阿布有點手足無措，他沒應付過逸華這樣的場面，只能安慰著：「我們不是就在一起了嗎？」
逸華終於下了車，摘下安全帽，遞還給阿布。
「不要，我會老得比你快，你還年輕，你還可以重新建立你的人生，我不要你到時候嫌我、怨我，我會受不了，我的人生沒有一個角色是我做好的，至少要讓你做好你的…」
逸華邊走邊說，腳還是拐著一路往前，阿布只好慢速地騎著機車，跟在她旁邊。
(待續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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